余于1930年暑假考入东吴大学附中初中三年级,有幸在班上随吴献书先生学英语,一年后升入高中,1932年和1933年两年内又幸遇吴师,总计在东吴附中四年,三度受教于吴献书师。

吴师,近代中国英语界教学界之大师,毕生著译甚勤,教我们时,已近花甲,每周上课10多节,无倦容。每堂有作业,或令学生互改,或自改,翌日发还。作文两周一次,隔周批毕。改的不多而批语极详,学子尤为得益,先生随时指出学生易错常错于未错之际,学得轻松愉快,学一年已知拼错自加改正,到高二,已知句子之通与不通。吴师教英语,重阅读,尤重朗读背诵,盖朗读好坏,可知理解之深浅,朗读而能背诵,即是活用之根本。今之教英语,今日教一句,明日即希望学生活用,大学生接触语言尚不过一言半语,难怪造出之句,形似英文而实为中文也。吴师视急于求成为教学之愚妄。犹忆在初三时,师教分词短语与关系从句,前后不过30分钟,各举三四例,曰:“今日教此二种句法,不必急于用它,以后多看多读,自然就会。”自兹,多看多读自成为我的座右铭。高二时,圣约翰大学赵震先生来东吴附中教英文,初生之犊,颇欲在教学中有所突破,用上海刊行的英文版《中国评论周报》为读物,每周一册,大16开,32页,今之大学生,恐亦难胜任。我因开学迟到未选此课。自订一份读之,颇感其难,循吴师多看多读之训,持之以恒,大部分仍难以理解。日久,能解渐多,兴味亦增,同学有难句,或来问我,偶有能解者,聊为应付,到学期末,困难似已不大,此自学之首次尝试。

高中三年级时,吴师教“英国文学入门”,教材系吴师自编,商务出版,8开,约200页,布面精本,边页甚宽,生词、发音即注在同页之右,词义列在同页下方。此书之最后一篇为“凯撒大将本事”,采自《莎士比亚历史剧故事始末》一书。史实极详,不同于传奇故事,教会人士并不熟知,而吴师独选之。又吴师曾译柏拉图《理想国》,余1989年因讲述“西方文化史”曾细读之,深感译意精到,远胜今日之白话译本。

吴师讲课从不细析文化,亦不多讲时代背景。讲文章,懂其能懂者,会之于心,略其东方学生一时不及懂者,这是学英语最快最可靠的途径。当年受吴师之教育,何止百人,毕业后入大学,看英语原著绝少困难,此可谓教学者之上策矣。吴师教我“凯撒大将本事”(2万字),不过两星期,共6节。天寒脚冻,走步取暖,读“本事”自娱,第一遍三小时,二遍二小时半,三遍二小时不到,三遍以后,稍懂大意,亦仅及梗概而已。我回忆,20岁以前仅其半,入大学,始大体懂得,然不读详注,仍多不解。英国人少时学莎剧,恐亦不过如此。是年大考,吴师即以“重述本事”命题,两小时交卷。余奋笔疾书,思路甚快,无心造句而句子自至,盖得益于多看多读。

余于东吴附中毕业后,先入交大读管理系,旋入清华外文系,1947年问学于牛津大学,1949年归国。今之人评议时人,轧言某曾留学,长英语。殊不知,人生学问,端赖大学毕业后四五十年的探索。探索不止,一得可期,留学与否,并不重要。此有赖于中学时期基本功的培养与大学以后的博览。余在中学,问吴师读书之事,曰:闲书则柯南道尔,学问则罗素哲学。东吴附中于大学合用图书馆,余于馆员善,终日涉猎,亦不之禁,尽得两氏之书,心甚喜之。罗素书不甚了了,记书名、出版年月而已。入清华,藏书极丰,借阅也便,一年所读仅三四十种。及到牛津,晨听讲,晚间听学生会辩论,每周阅读期刊二三种,读书应考而已,未敢言博览。真正读书,实在归国之后,迄今为止四十三年。就学问论,钱钟书老师指引最多,吴师之教道,亦为关键。余少年受教于吴献书师,壮年问学于钱钟书师,钱师导我,乃入哲学,吴师教我,始识英文,可谓幸矣。

(许国璋校友系我国著名外语教学大师,《许国璋英语》曾是全国高校通用外语教材)